幸福而完整的生活
每回读这本书，测量师和小男孩手拉手一起踩水的画面总让我忍不住多看一会儿。这一老一少多么有趣！一样地弯左脚，一样地抬右脚，一样地左手高高举过头顶，一样地右手低低垂过膝盖，像两个同步跳跃的音符，周身洋溢着简单纯粹的快乐。当“冰凉的波浪轻轻咬着他们的脚趾”时，我相信，马格努斯找到了比任何测量工具都更灵敏的东西，它所测量的“冰凉”不会只是刻度上的某个数字，而是皮肤上密布的神经末梢所感觉到的快乐，是内心里油然升起的令人颤栗的幸福。
马格努斯曾经迷失在测量中。他只顾着数经过的房子、人行道上的裂缝、炖汤里的豌豆和馅饼里的樱桃，渐渐地，黄蝴蝶和芳草地消失了，黑八哥和榆树荫消失了，朋友们的笑和泪消失了，跟着朋友们也消失了——虽然他们仍有声有色地在那里，可是马格努斯看不见也听不到了。测量缩减了世界。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物是无法测量的，像大海，像星空，像生活的滋味……另有些事物与其被测量不如被感受，像微风，像草尖，像生活的馈赠……如果我们忘记了这些，就很可能和测量师一样，面对伸过来的小手不知所措。“抓住我的手，这样就可以了”，小男孩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啊，一只手是可以让人握着，让人快乐的。如此简单！
马格努斯和小男孩的相遇有点像参禅。禅宗说，先要空空地来，好比把茶杯倒空才能装下其他。马格努斯因为眼镜坏了，干不了测量工作，于是两手空空来到海边，遇见了小男孩。空空地来，然后感觉才会跟上来。禅宗的棒喝，是用棒子打在身上的疼，唤醒活生生的存在感。相比之下，绘本的方式温和得多，男孩的小手代替了棒子，海边的玩耍代替了敲打，温柔的冰凉代替了疼痛，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它巧妙地告诉读者（尤其是成人读者）：想要有滋有味的幸福生活，就得放慢脚步，从容体会。
然而，用孩子的眼光重新打量这本书，仅此而已的生活还不是完整的生活。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孩子对时间的感觉本来就比成人缓慢得多，对孩子而言一切都是新的，测量也是新的，它和海边的嬉戏一样趣味无穷。阅读这本书，成人读到的是从工作到休闲，但孩子读到的是从一个游戏跳跃到另一个游戏，从一种快乐替换成另一种快乐。
这是因为可以测量的东西居然会有那么多，那么不寻常。从钱包里的钱币、衣襟上的扣子、蛋糕上的蜡烛，到蓝天上的白云、天竺葵的花瓣、鼻子上的雀斑，再到水母的摇摆度、痒痒的痒痒度，在“世界之最”大赛上还可以测量耳朵的耷拉度、袜子的恶臭度。看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的读者，是不是也很想测量一下故事让人发笑的咯吱度或喷饭度？
这还因为专注于测量的马格努斯是了不起的。他敢于径直朝大街上的狮子走去，大声呵斥它，简直是测量国里的国王——他在测量中牢牢掌控着被测量之物，把它们笼罩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那里一切由他说了算。他把测量结果写在一张张小纸片上，把它们贴在测量过的随便什么东西上面，到处都留下他“伟大”工作的印记。你看那贴上纸片的婴儿的额头、环卫工人的扫帚、城市里的灯柱、路边的狗，处处体现出一种滑稽的执着和奇特的力量。
因此我的孩子在读完这本书后，兴奋地说：“这真是世上最强超级无敌测量师啊！”他说的一点没错，测量也是一种值得度过并为之奋斗的生活。近代自然地理学奠基者洪堡一生不断旅行，最先确定了等温线与等压线的概念，绘制了全球等温线图；数学王子高斯一生深居简出，运用自创的“最小平方法”只需三次观察就能预测行星的运行轨迹。他们就是我们生活中的测量大师马格努斯。绘本并没有否定测量，否则测量就不会被描述得那么热闹有趣，马格努斯也不会在入睡前还惦记着与海边男孩“手拉手的亲密度”。绘本给我们诗意地展示了拥有幸福而完整生活的奥秘：白天测量，傍晚沏茶看星星，有时专注工作，有时放心去飞，幸福而完整的生活在两个极端之间的平衡位置。
常立
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学专业副教授、童话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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