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雾
匙河／浙江师范大学动画系副教授
每天晚上，他俩都在数星星，一个数烟囱左边，一个数烟囱右边，一边闻着刺柏枝燃烧的烟味儿，一边吃着山莓酱、喝着茶……多么奢侈的生活啊，不可遇也不可求。讲给孩子的故事总是这样，美好得一塌糊涂，以至于看起来像是在过去，又像是在将来，就是不像现在。但我们依然沉迷于这样的画面：幽蓝的夜，繁星数点，松林漆黑，小熊的背影像圆乎乎的松果，小刺猬则像一颗火中的毛栗。他们安详地坐在木桩上，仿佛夜晚是无边的海，自己则是宁静的岛屿。屋子里，扑火的飞蛾纤美如花，也没有任何危险迫近，因为有玻璃灯罩。我们尽可以安心地数星星，这个故事已在微光中透出一种温和无害的氛围。
今晚，小刺猬照旧要走长长的路，去小熊家数星星，但必定有一趟不一样的行程。比如，田野上飞旋着火光般的夜蛾；松林里躲着胖胖的猫头鹰，它的好奇心有一棵树那么大，眼睛简直像两个挂在树梢的铃铛；水塘里亮着一颗星星；枯井里不停地响着“喔嚯”的回声……小刺猬则像任何一个初涉尘世的孩子，瞪大眼睛，翘着鼻子，东张西望，望向光亮的星空，也探进黑乎乎的井……夜晚幽暗，但不晦暗。
最不同寻常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它朦朦胧胧地展示着一个真切的世界：好奇又胆怯的孩子看见枯叶底下滑溜而过的蜗牛，听到仿佛从大象的鼻孔里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脑袋差点儿撞上咝咝作响的蝙蝠，怪叫的猫头鹰像云端的妖怪一样拦住去路……这些陌生的事物在浓雾中似乎变得狰狞可怖，都争相伸出尖尖的喙和爪子，想要抓攫什么，你只能瑟缩成一团，对，就是一只受惊的刺猬。但在这同一个世界里，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你用枯枝探到它硕大的树洞时，就能想到上面是怎样的光景，那些叶子会哗啦啦地歌唱，也如群星般闪烁；还有草叶上的流萤，你高高地举着它在雾中穿行，就如手擎明灯在整个人世上走；还有毛色鲜亮的大狗，友好地帮你捡回丢失的山莓酱；不小心落水的时候，还有声音低沉身形灰暗的鲶鱼热心地驮着你上岸，你就像稳稳当当地坐在小船上，不再惧怕深深的水流；还有呼唤你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另一端传来，总不止息……在故事里，孩子们带着初生的热望，进入的总是一个有惊无险或适时地化险为夷的世界。那是说故事的人温存的承诺，他总希望孩子相信，迎接他们的这个世界始终是平衡、可靠，值得拥抱的。而你的心头即便闪过那些暧昧、张狂的暗影，你珍贵的自我最终也会是一团光亮，甚至不必等到雾散。
雾让我们重新观看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但它最大的馈赠是那匹白马，它在雾中犹如在牧场上那样安详，它的鼻息吹得树叶飘飞，它的幻影漂浮在水面上……美得令人窒息。小刺猬却一直担心白马在雾中睡着了会不会呛到。但白马是什么？白马非马，指鹿为马，以梦为马……人们不停地说着马，用哲学、政治、诗歌的语言，但白马是什么？是雾气腾聚而起的幻象，还是幻象般奔腾雾中的马？或许一切令我们痴狂又惆怅的可望而不可及之物，都是一匹雾中的白马。不管怎样，这缥缈的美已然改变你的一生，比如你做梦般的眼神（就像在苏格兰民间故事中，铁匠的儿子被掳去地下，因为那非尘世的精灵与它们的山谷、它们的歌唱与舞蹈，而终日脸色苍白，眼神狂乱）。你走进一场大雾，犹如从一个梦境穿梭到另一个梦境，你的步子越发恍惚，分辨不出真实与幻想的地界，因为人在做梦的时候，很少会问自己是否在做梦。
何况数星星也像是梦中的事情。星星是数不尽的，唯有数不尽，才值得去数。他俩那样安静地坐着，既是执拗的孩子，又像恬淡的居士。对了，小刺猬落水的时候，没有一丝惊惶与挣扎，“就让河水把我带走吧。”完全是顺水漂流，并继续凝望满天的繁星，怀想白马温和的脸，聆听远处三角琴的乐声……可这是令人悲哀的顺应，而不全是孩子的纯真——似乎在静夜数过星星，在雾中见过白马，就再没有什么形影可以真正地消散、沉寂了，从此死去，犹如回家。
当我一再地去看幽暗中的萤火、浓雾中的白马、数不尽的星星……就禁不住热泪盈眶。我们已经失去得太多，有时就像猫头鹰一样，雾散之后仍然玩着那寂寥的游戏，趴在井口不停地叫“喔嚯”——它始终没有恶意，也不都是好奇，只是让自己的寂寥在枯井中一再地发出回响。因此，我说不出有多么感激动画原著的导演尤里·诺尔斯金，他深知光与暗、静与动、童年与成年、拥有与丧失……他为我们尽力留存或创造了一个昨日和明日的世界。但你可以走入今日的雾，随时。去触摸，去刺探……就像小刺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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