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鸟低飞
匙河/浙江师范大学动画系副教授
这真是一本美丽的书。环衬上就开始涂鸦绵卷的云朵、嬉耍的孩子、温暖的家居生活,还拼贴出羽毛、树叶和花朵。一切素朴又活泼,让人不禁如《万花筒》(英国作家伊列娜·法吉恩的散文集)里的小男孩安绍尼一样大叫道:“我看到美丽的图像!美丽的图像我看到!”可是扉页上就笔调一转,人们戴着高帽、粘着羽毛,绑着大大的鸟嘴,穿着厚厚的毛衣和鼓鼓囊囊的灯笼裤……怎么像是得不到掌声的小丑?还有电线杆上无力的背影、飞得惊惶失措的人……美丽而哀愁。他们到底是人是鸟?
春天里,火红头发的男孩鲁卡像一朵热烈绽放的花,张开双臂似欲飞的小鸟,欢迎那些携着行李如同揣着故乡的异乡人。当他用自己会的唯一一句“候鸟语”腼腆地说“我是一头又大又重的大象”时,他就像是在谦卑地问候这个又大又重的世界。异乡人落在“城市后面的森林”里,这似乎意味着他们只能待在一块局促的边缘地界上,而当地的居民也未必会像孩子一样天真、坦荡地迎候他们。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像世界上任何一群人那样热气腾腾又情意绵绵地生活着,“在街道上唱歌,在屋顶上闲聊,在狗和其他危险到来时躲起来。他们哭,他们笑,他们吃东西又喝水,他们吵架又和好如初”。在这宁静温恬的景象里,最美的是大大小小的树,粗描细镂的叶子随时都会跳起舞来;最可爱的是鲁卡和小波琳,坐在树上闲适地聊天,好像就坐在小小世界的顶端。
夏天的树木并未变得多么深繁,仍然柔美纤长。但不同季节里不同的构图使得这个世界像是在安静而美妙地旋转着。年少的孩子似乎微醺,他们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他们学会彼此的语言:“我想要半张果酱卷饼。”“你的眼睛真好看。”地上画着一颗被箭穿透的心,一边报纸上的新闻透露出这个世界的动荡和冷酷:越发严苛的法律和税收、旱灾和迫害……而这一切并不仅属于成年人的世界。
秋天里,有些树饱满得像灯笼,有些树纤细得像一把琴。严整的小路一格一格的,像钢琴的键盘,弹奏出来的将是骊歌——落叶终归要纷飞,候鸟终归要迁徙。异乡人零落地飞上天空,全然不知去处,而年少的鲁卡还不明白他们的悲伤与迷惘。只有最小的波琳已经长出了生根的渴望——像鲁卡一样待在这儿上学、看下雪。可这座封闭的小城并不愿真正地接纳陌生人,与他们分享紧缺的粮食,他们的心灵还封存在严寒的冬天里。此时,人影和树影被描画得浓黑、冷冽,一如这冰凉的现实。但人性的温暖总还留存在某个角落里,热心的洛伦茨太太一直在收留无家可归的候鸟,最终小波琳他们找到了可居之所。他们安宁地扎下了根,冬天里飘起的雪都是温情脉脉的。
这本是一段平淡的移民故事,但作者用模棱两可的绘画和文字赋予它一股怪诞的意味。他不甘心让我们认为“候鸟”只是个比喻,所以给人们添上鸟的羽毛和鼻子;用鸟的动作和习性来描绘人,“候鸟们飞下来……落在树枝上……筑起巢来……”;洛伦茨太太的房子干脆就被画成一个大大的鸟巢,架在巨大的树干上,安详又沉着;最后人们不再需要迁徙,便脱下纷繁各异的翅膀,除了鸟类的,竟还有蝴蝶、蜻蜓等各样昆虫的!这亦真亦幻的形象造就了超现实的意趣,但屋舍和树木那静默、庄严的样式和色彩又掩饰不了真实历史的沉重底气,所幸这份沉重最终被人性的轻灵化解。
他们到底是人是鸟,我们不必追究了吧?生命的流离与耽留、分散与眷恋都是一样的。我们单薄、脆弱,却又奋力地甚至挣扎着喘息着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但如果我们从来都懂得与陌生人共享一片天空和土地,那还忧虑什么呢?满世界地飞来飞去,都不是悲伤无依的候鸟,因为哪儿都有真诚的接纳和热情的守候,哪儿都能做我们温情脉脉的家——从此我们就不惧怕人鸟低飞。